母亲是伟大的

来源：中国金融新闻网　　作者：肖复兴　　发布时间：2017-05-15

　　我读小学四年级那年，大院新搬进来一户史姓人家。男人是个工人，女人没有工作，日子过得紧巴。史家最惹人注目的，是他们的女儿小秋，人长得漂亮，当时正在幼儿师范学校上二年级。街坊们说，我们大院的房东老俩口，没有孩子，就是看见小秋一条长辫子，长得楚楚可怜的样子，动了恻隐之心，把小仓房改造之后很便宜租给了史家。第二年，小秋从幼儿师范毕业，分配到区幼儿园当老师，史家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。

　　刚工作一年半，小秋就结了婚。男的姓洪，在区体委工作。小秋目的很明确，结婚之后，她就可以搬到小洪家住，再不用和她的父母在一张床上睡了。史家老俩口不乐意，因为小洪是个离婚的，还带着一个三岁多的孩子。他就是每天到幼儿园接送孩子时认识了漂亮的小秋。那一年，小秋还不到20岁。

　　但是，小秋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，肚子开始显山显水。木已成舟，史家只好顺水推舟。谁也没有想到，小秋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，还没长到四岁，小秋就和小洪离了婚。离婚是小秋提出的，具体原因，版本不一，好事的街坊说的最多的是小秋再一次移情别恋，又看上一个比丈夫更有钱也更有宽敞住房的男人。那个年月里，离婚是件大事，史家老俩口觉得脸面上有点儿过不去，在大院街坊们的面前，总是耷拉下脑袋。

　　街坊的猜测是错误的。小秋是带着孩子回到我们大院，和她的父母挤在一间屋子里面。史家那张床上不仅睡着他们一家三口大人，还多了一个孩子。人们这才明白，小秋离婚，是为了孩子。那时，孩子快四岁了，还不会说话，到医院一查，得了自闭症。丈夫容不下孩子，没有一点耐心，只对他原来的孩子好。她毅然离婚。每天，她上班，把孩子也带到幼儿园，一举两得，天天陪孩子玩，陪孩子说话，她不信孩子的病就好不了。

　　街坊都同情小秋，没少帮她介绍对象。只是小秋自己没有什么兴趣。眼瞅着孩子一天天长大，她的注意力就在房子上，怎么把现在住房扩大一点儿。小秋请来幼儿园里的几个工人，拿着电锯，把屋后夹道里一棵桑葚树锯掉，把自家房子往里扩展，一间变成了两间。她和孩子有了自己的房间，下班吃完晚饭，她就和孩子躲进里屋，给孩子讲故事，一直到孩子睡着。

　　我从北大荒调回北京，住在大院时，见到小秋这个孩子，已经十三岁了。那时候，孩子的病已经好多了，起码说话利落多了。我见到了小秋，她还是独身一人。算一算，她三十出头，一个女人的好年华，还没有过去，而且，她人长得漂亮。听街坊们说，也有男的喜欢她，愿意和她结婚，可是，她怕结了婚，到了一个新家，儿子再受委屈。

　　小秋一家从我们大院搬走时，已当上了幼儿园园长。幼儿园职工宿舍，分给她两间。她的孩子也到了该上中学的年龄了。看着小秋牵着孩子的小手的背影，我忽然有些感动，她是一个为了孩子而舍弃自己幸福的女人。

　　我以为不会再见到她了。谁想到，十二年前，为写《蓝调城南》一书，我像一个胡同串子一样，常常游走在城南那一片熟悉的老胡同里。那个细雪飘飞的黄昏，我在南芦草园，正在向一位老街坊请教这条老胡同的历史，一个穿着驼色呢大衣的女人站在我身后，等老街坊讲述完毕，她依然站在那里没有走，我望了望她，发现她也望着我，我觉得有些奇怪。她笑着问我：还认识我吗？我抱歉地摇摇头。她依然笑着对我说：我可认出你！你不是肖复兴吗？我是小秋呀！

　　她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。原来那么漂亮的小秋，哪里去了呢？我握住她的手，叫了声：小秋！小秋，这名字，叫得人有些心酸。那曾经是一个多么年轻好听的名字。

　　我忙问她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？她告诉我，孩子挺好的，病早就治好了，结了婚，自己办了个公司，弄计算机的。现在，跟他爸爸住在一起呢。他爸爸给他看公司的大门。

　　我问她孩子的爸爸怎么样了？其实，是想问她和孩子爸爸是不是重归旧好？她明白我的意思，笑着对我说：我知道你想问什么，你说可能吗？孩子病那么多年，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吭哧瘪肚地管，他连问过一声都没有。她摇摇头接着说：是我让他到他爸爸那边去，他爸爸现在也是一个人，又有病。

　　我想起了雨果的话，女人是软弱的，母亲却是伟大的。五十多年过去了，小秋从那么漂亮的姑娘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，为了孩子，她付出了自己的一生。作为母亲，小秋确实了不起。

　　我和小秋一起走出南芦草园，送她一直到公交车站。街灯一下子亮了起来，温暖得如同盛开的莲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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