梨花素颜春已逝
来源:金融时报-中国金融新闻网 作者:《每日财讯网》编辑 发布时间:2019-04-03
奔丧的路上,眼泪很多。一些是为死去的亲人,一些是为活着的自己。
我赶去见外公最后一面。母亲见到我时,说的第一句话是:这是熟透了的果子了。我还没在她的练达中转过神来,就看到一个泣涕涟涟的母亲。我倚靠在她身旁拉着她的手,坐在棺木前,任由她哭,任由我哭。我深深知道母亲的伤心,她在哭她的父亲,也在哭我的父亲。她生命中的依靠,她的重心,被迫一次次迁移,一次次地动了筋骨,一次次地损了元气。
我与母亲一样,在种种消耗和折叠中,一天天衰老。但只要外公还在,母亲就没有说自己老了的权力,她会是一个有父亲疼爱的孩子。她骑着红色的小摩托,隔三差五往返于她的家和外公的家,送牛奶,送点心。更多的时候是去消除外公心中的块垒。外公一不高兴,她就立即能接到舅母们的电话。这比起远嫁的姨们,母亲是更能解渴的近水。在乡间的公路上遇见熟人,母亲总说,我去看我的爹爹。母亲说这话的时候,她是自豪和幸福的。我一直羡慕那些头发花白了,爹爹妈妈还双全的人。
如今,惶惶之天要带走外公的苦,母亲想要做一个孩子的幸福也没有了。血脉上的疼痛,永远连着筋骨。这种情感的归属有时是违逆生活的,它们应该在彼此的生命都有质地的时候,才可能是真正的幸福。而这些,外公和母亲都久违了。他们屈服在形式上,只能略微地感知天伦的小乐趣。随即,迎接他们的便是病疾和苦痛。
春天的二月初二,正是外公的九十大寿。只可惜梨花素颜春逝了,思亲泪空流,夜夜复天明。没有外公的春天,任风吹雨落,再没有一个枯瘦的病塌,任母亲和姨们想念。早前就想好了,要有一个隆重些的寿礼,让他满堂的子孙都来分享些福禄。事实上,对于一个卧病在床近十年的老人,“福禄”这两个字更像是我们强加给他的。人人都以为高寿就是福气。外公为这个福气,一直在遭罪地活着。难过的时候,他就骂人。舒服一点时,他就说,我多活几年,就是想看见我的最小的孙子能长高一点,再高一点。那个叫三儿的小不点,如今才上小学四年级,但他已经可以帮外公提尿桶了。
外公脑溢血入院时,医生让舅舅们回家准备后事了。我态度决然地想挽留外公的生命。那些药进入外公的体内,扶贴着他衰老的血管,最后竟然奇迹般地止住了多处出血点。外公在病床上虚弱地对我说,我在电视上看见你了,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,就像我是他的传世作品中稍微满意的那一个。
我知道,外公是一个讲究香火传承的人。他挂在嘴上的惯常话是,不能让哪支头的香火断了。外公是一个需要很多孙子的老人,从他给孙子们的取名中可以看见一些端倪。外公的所有孙子的名字都从一个“贝”字,外孙子中只有三姨的儿子有资格从了这个秩序,单名一个“顶”字,意为园丁的宝贝。三姨当中学老师,外公很珍视,这是他所有子女中唯一吃国家公粮的人。这些年,他许多次病危时刻,都会在他的孙子们回来时得到最大限度的缓解。他的大孙子考取大学时,他像一个得了势的地主,从天干地支,讲到将军帅才,他们就是他追寻了一世未考取的功名。这些遗憾,随着孙子孙女们的蓬勃向上,已经被缝补完全了。而外孙女外孙子们的小成绩,对于外公,也许只是一种防御工事,但绝对可以让他的精神防线更加牢固。
外婆走的时候,最放心不下二儿子。外公与外婆的心事聚拢在一起,一生都在操心他们的二儿子。好不容易有了大儿子,娇生娇养,又有了二儿子,手心手背。外婆把熟睡的二儿子放在火塘边的小床上,忙着去地里摘一把豆子的工夫,醒来的孩子就掉进了火塘里。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儿子,终于活下来了。但他成了外公外婆揪心一世的痛。为了说一门亲事,他们耗尽了心力。生下三个孩子的二舅母,却突发心脏病走了。三个年幼的孩子成了全家人的痛点。外公多次嘱咐我要管好他们,牵好他们。若是外公安然,我定是要撒娇耍赖,与他争论一回重男轻女的思想。可他那么羸弱,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看着我,一摄胡子在上下嘴皮的升落之间颤动着,太像三儿与我索要什么东西了。三儿会在我过田埂时,指着我细细的高跟鞋说,姐姐,你要慢点儿。他们都需要我轻声地说,好,要得,我有,我能。
外公的身体只有五十斤了,他的女儿们都可以抱他起来,帮他洗澡、为他穿衣。起初,他是害羞的,他拼命想保护他的尊严,缩紧身体对抗着。慢慢地,他敞开了自己,任自己回到女儿们的婴儿时代。洗完澡的外公,神色安然。他说,洗洗舒服。他这头挂着儿子家的稚儿,那头又挂着远嫁江浙的女儿,又心疼着失去了丈夫的我的母亲。如今,他闭上了眼睛,却一直张口嘴巴不肯合上,像是对人世还有交待不完的话语。
外公在担忧里,过了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。或者说,外公的生命,已经不分白天和黑夜了。躺在床上,闭着眼睛和睁着眼睛,都可能是青熬熬的长天。我曾试着让外公能读几页书,可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字的样子了。那些年,劳动回来的外公,也爱手不释卷。每当他从唐宗宋祖,说到孔夫子鬼谷子时,外婆总是不耐烦地冲他发火:你念什么灶王经,天上的你知道一半,地下的你是全知道。为了挣公分糊口粮,外婆把在外工作的外公硬拽回家了。
成了村夫的外公,带着丝丝缕缕的书卷气息。他吹口琴,拉二胡,在忙碌的生活中寻得一些文雅,在土地与山峦之间觅得几许豪情。我在他的书里认识了太极八卦图和千针万线草,知阴阳,辨苦甜。在我很小的时候,母亲泡了红糖水在窗台上,想着待冷些时再喂我。我大哭着不肯喝一口,外公接过去,在一碗糖水里尝到了几种中药的味道。他像是得到某种神灵的暗示,去后山上找了几味草药,把三姨快要不能走路的腿疾治好了。我对这件事情的真假一直抱有保留意见,但他们都言之凿凿。就像这一次他的预言被验证,究竟是偶然还是巧合,我也不得而知一样。几年前,他曾说过,他将来只会是在他的大儿子家里咽下最后一口气。
外公最爱吃荔枝,他说再也没有比这个甜得更正的东西了。夏天时,荔枝从岭南岭北穿过我的手指,放在外公的舌苔上。没有了一颗牙齿的外公,他把牙床锻炼得很坚实。他吃东西的时候,像是整个面部都在为口中的食物服务,上下左右地凸凹,荔枝的甜就进入了外公的喉咙里。他张口嘴巴向我要下一个。对于从小吃苦长大的外公,这样的甜让他的神情愉悦。除了荔枝,香蕉是最不会欺负老人的水果了,它像外公的舌头那样软,它们在外公的嘴里打几个转儿就不见了。
我把糕点放在他的枕边时,他像一个护食的孩子,生怕有人抢了他的东西,他把它们用被窝盖了起来。还把我给他的钱收藏在帽子里,等他的孙子们回来,再悄悄地转移到他们的口袋里。做这些的时候,他像一个快乐的小孩子。但有一次,他很严肃地对我说,钱对我没用处了,你就不要给了,给我点吃吃就行了。
到后来,连一点点吃的,他都无法消受了。少量地进入肠胃,虚弱地出一口气,再缓慢地进一口气。他睡着的时候,鼻子和嘴巴完全连在了一起,骨头上的一层皮,松散地堆在他的脸上、身体上。他在他的大儿子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,自此,他的皮、骨和灵魂,都要和青山化为一体了。外公是一个相信有灵魂存在的人,他在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无数次中,曾看见过自己灵魂的模样。终于,他的身体和灵魂合为一体了,他们正结伴而行,奔向往另一种欢喜里。
外公安详地睡在他的房子里,我轻抚着他冰凉的脸,他已经不能答应我了。所有的放不下与放下,他也终于不得不全放下了。
在草木之心未成灰烬之前,还是允许我站在外公的身旁,放声地痛哭一回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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